《荊犁-錦鯉與鳳凰紅》

「……今天玩得開心嗎？」男人問。

他說。「　　　　」

一朵朵繡球花在夜空中怒放，明滅，流蘇般墜落在池塘底一漥淺灘映出上下鏡似的紅橙藍紫。

莫伊克斯笑容裡帶著一種不管不顧的高亢，他伸手就把才剛剛分開的另一人體溫連著臂彎抓回懷中，標誌性的中性嗓音飄在所有轟隆狂歡交響樂之上，超載的興奮使他笑聲聽上去都帶著嗚咽般的晃顫。

「有趣，超有趣的，老山羊。」他指著池心一圈不自然的反射，注意已然從漫天星火急墜向下來到滿地彈跳的鯉，被一條條在濕泥地中掙扎的鱗光吸引。「看看那些怪可憐的。老山羊，我聽說丹頂雪身的能抵億萬，但凡裏頭出現一尾，翠嶺村所有人都死不足惜。」

池塘驟降水位，使本應在水中優游供賞的鯉魚受困於濕潤泥沼翻滾求生。

這些美麗生物的鱗片沾滿泥漿痛苦地張嘴，和曾經繽紛的鰓不停張合卑微地試圖汲取空氣中、濕泥中煙幕混濁的水分，呼喊無人能聽見的求救。

——也不盡然真的毫無人過問。

只見池塘另頭一位戴斗笠貌似僧侶的模糊身影急匆匆地踩著泥地低下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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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分離、卻又被攬回懷中的臂膀令那頭被戲稱為老山羊的男人略不自在地蹙眉——即便那胸同樣平到難以分辨男女——但並沒有抽回這難得被施賞的「獎勵」。

賞罰分明、善惡有序，就是莫伊克斯一貫維持的準則，即便這所謂的「善惡」，完全是依憑他個人的喜好而定。

他算計男人的心思，而水手甘願被船長掌控。

「這話該是由一個想要『揚名立萬』的船長說出來的嗎？」於是，暗自喘出大氣、被抱著手臂一同觀賞盛大煙花秀的那人只是冷淡地接話。

「就算真掉下來了，一併燒掉不就行了，烤焦的魚炭可看不出魚鱗原本的顏色。」

可顯然，此刻的他們既沒見著稀有錦鯉的機緣，也無湮滅證據的時間，只因那身著黃衣、不顧火海與零落星火，正在池塘對面，穿梭於夜色與遍地乾渴鯉魚之間的僧人，正一尾一尾將可憐的魚兒們撿回身後那托在帶輪小車上的木製大魚簍裡，自斗笠間一隱一現的神情焦躁又急切，嘴裡還不斷地喃喃自語。

「造孽啊……真是造孽啊……！這些可憐的魚兒！得快帶牠們回池裡……」

看著一尾尾鯉魚重回水中活氧的懷抱，將惡人面具一路扮到底的辛德又哼笑一聲，暗自希望可以藉此機會，讓枕於溫暖胸前的手臂重獲冰冷的自由。

「樂善好施的莫瓦大人，那裡有人需要你的幫助，不去幫把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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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畢，辛德便透過那臂彎感受到深沉而屏息的起伏。

緊挨著男人身子的側臉被眼罩遮去大半，金絲間皺起的鼻頭顯示千百個不情願，短暫而誇張得要人覺得像在表演。

但也真的只是短暫。莫伊克斯身上彷彿裏裝著一顆太陽，就算黯然也只是浮雲飄去的片刻曖曖含光，很快便風吹雲散。總是難以自持地耀眼明朗，永遠都能飛速地再次敞亮。

「你也撇不清關係，過來幫忙。」

脫下手套後，他親暱地把男人當閨密般拉著辛德的手往僧人去，一路上有如沙灘漫步踏著海潮細數貝殼珊瑚。莫伊克斯看準一團苟延殘喘有著魚類輪廓的灰色泥巴，蹲下身試圖一把抓住。然而，當他手剛剛觸及魚兒的尾巴，那條看似垂死的鯉魚猛地掙扎，「啪」一聲高高彈起。

瞬間，藉著倉庫那頭未艾煙花，莫伊克斯和辛德兩人都清楚看見了泥漿滾落的斑斕間，錦鯉身上映照璀璨夜空的雪白鱗片——

「啊！」

莫伊克斯立刻放開手，追上掉回泥地又再次跳躍、奮力求生遠離魔爪的肥魚。

「別跑！我的財富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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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到手的死不足惜飛了。」手臂終於獲得解放的辛德皮笑肉不笑地出言譏諷，動態視力空間感極好地大手一張，恰好地抓住了那尾差一點就能逃出生天的肥鯉魚；奈何或許是汙泥真的太過滑溜，又或者魚身搖擺力度過大，終究還是又讓牠自掌間遁走，幾下垂死掙扎的彈跳，還真的讓牠拚著最後一口氣，蹦回了只剩淺灘的水池裡，徒留兩人滿身滿臉被魚兒迸濺甩出的泥點土屑。

「嘖，果然還是該烤熟。」

望著因重回水中而洗去一身泥濘、重回那稀罕真容的丹頂雪鱗，瞧牠只能側著魚鰭，艱苦地在僅能淹過半身的淺池裡張合紅鰓呼吸的模樣，隨手抹去面上噴濺泥漬的男人有感而發，隨即便回過身，故意忽略莫伊克斯各種可能自那姣好脣形間吐出的喳喳呼呼，自顧自地繼續彎身撿魚，撿一隻就扔一隻，同時不無可笑地想著：若是忽略這場盛大煙花秀引燃的原因，他們兩人忙著在池邊撿魚的晃動倒影真可謂童趣至極。

大概是這裡的動靜吸引了那僧人的注意，只見他一發現有人正對滿地活魚伸出援手的義行，幾聲懇切帶著哭腔的呼喊便隨著一聲又一聲震耳的賀歲爆竹傳近了兩人耳裡。

「兩位施主！感謝您們！救魚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些魚可都是小僧精心養育的孩子，您兩位肯定會有好報的！請再多撿一點！小僧定當以薄禮相待！」

呦，戴著斗笠的光頭說有薄禮呢。

男人動作不停，抽空望了一眼船長，好像已經看穿了對方將會怎麼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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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行頭慘遭汙泥點綴的莫伊克斯早已一不做二不休，跟遍地鯉魚玩在一塊。

或許他是真心努力嘗試拯救這些生命的，可過去會落到莫伊克斯手中的魚，向來皆是論及蒸烤燉炸還是煙燻，因而這份工作由他執行起來畫面顯得多麼滑稽。

只見他不斷伸手探進泥淖，想抓住那些奄奄一息的鯉，卻每每一個觸碰就讓魚兒像崩斷的琴弦往他胸口或反向猛地彈開。就算偶爾能握住魚尾巴，又會被幾下甩動亂扭給掙脫。

莫伊刻斯就這樣把空中旋轉跳躍的魚，極其無效率地往水窪趕去。

「你，你說什麼？這些是你的魚？」他在又一次被魚打臉後，小口小口喘著氣回頭向僧人問道。「裏頭那條像女人用過的月事布的大胖子也是你的？」

「月、月……！」查覺到言辭不當的僧人啞然片刻，旋即沒有猶豫，迅速安靜下來合起雙手，閉眼念出長長一串懺悔反省。

……佛陀慈悲，佛陀原諒。非禮勿聽，非禮勿言。

渾身狼狽的船長停下救援計畫，甩甩兩手泥巴。朝自家吼著要他「留點口德」的水手聳了聳肩。

聽聞荊犁人，「能吃天上飛的不吃地上跑的，能吃水裡游的不吃帶翅膀的」，他們對魚的料理方式五花八門，講究到能特別分出一類十大名菜：酸菜魚、松鼠鱖魚、糖醋鯉魚、剁椒魚頭、清蒸鱸魚……說起這個糖醋，絕對是荊犁特有口味。油炸處理的新鮮鯉魚，趁熱澆上由生抽、白糖、香醋與料酒熬煮的濃郁芡汁，其色澤棗紅，其肉外焦裡嫩，滋味鮮甜酸醇。想得他都餓了。

「……同這島上大大小小的廟一樣，每座廟常浴佛恩庇佑，整個荊犁大大小小天然湖中的錦鯉，也被各地僧人照顧著。就是百姓們也都樂於投餵。」一襲乾陀羅色的黃衣僧不知何時早已開始娓娓道來。「施主所言的那丹頂錦鯉亦作『官鯉』，若通體雪白僅有頭部中央一朵艷紅，那是百年能得的幸運鯉魚。荊犁人稱其為『鴻運當頭』。施主，您當真在小僧照顧的這池子裡瞧見那白龍身姿了？」

「是啊，就在那裡。」莫伊克斯眼睛一眨不眨無比堅定地指向水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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